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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中的挣扎 - 第三部分

—— 一个富农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
来源: 潘文鸣
第二次遣返
 
风珍:没想到,当时大队领导对上级签的公文也不当回事,不知为什么又要遣返我们。第二次遣返是67年5月17号。

这次就不像第一次那么齐了。当时大队红卫兵一来,就把我们看上了。我手里拿一张报纸,说到学校去有点事。红卫兵看我真有事,知道我当时在大红门18中读书,就让我走了。

我出了门,刚走到后院老杨家门口,就看四妹风琴放学回来,我把手里的烧饼拿给他一个,说:“快跑吧,咱家又要被遗返了。”又跟她说:“你快去把文平弟找着,跑远点。”说完,我就往城里方向跑。

当时我上高中打的是月票,汽车售票员差不多都认识我。上了车,她们也没让我买票。我就坐到北京城里,本想去二姐、大姐家,可是一想,我这么大姑娘,老去麻烦他们也不象话,就在街上走来走去,真是体会到了无家可归,无路可走的痛苦,眼里的泪水不自觉地往下流,心里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风琴:那天三姐给了我一个烧饼,让我去找潘文平,我在大泡子(南苑一个湖泊)找到潘文平,就牵着他往学校走。走到学校里,进了教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一会儿。有家回不去,不敢回,心里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军代表来了,问我放学了为啥不走?我就把我们家又被遣返的事对他讲了。军代表听了,半天没言语,看样子也很为难,也有点同情我们。想了想他说,你和你弟弟年纪这么小,留下也没办法生活,只能跟着父母一块走。我那会儿年纪小,自己也没什么主意,想了想,就和潘文平走出校门,决定往城里走。三姐拿给我们的一个烧饼,两个人早吃光了,身上只有一角五分钱。

我想回家不行,再给弄回老家去,那日子可怎么过法?可是上北京,连坐车的钱也没有。当时在老家生活不好,饥一顿饱一顿,肚子里没什么油水,老觉得肚子饿。可到哪去吃饭呢?我牵着潘文平,心想潘晓娟在什么地方?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呀。她也许在大泡子?我就到大泡子去喊晓娟,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文平我们俩又回到我们住的那条大街——红房子,站在路口,心想能碰到三姐或是晓娟就好了。

等到天黑,咱们家的人一个也没等上。怎么办呢?看十字路口马路底下的水泥管子直径有一米多,在里面躲起来也不容易让人发现,我和文平就钻到马路下边的水泥管子里,找两块砖,一人一块坐起。坐着坐着,我和文平就睡着了。夜里天气凉,把我们俩都冻醒了。我拉着文平的手,弯着腰在水泥管子中走了两个来回。里外都是黑洞洞的,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文平拉着我的手,说:“四姐,我害怕……”其实我心里也怕,想哭也不敢哭,我只好安慰文平:“两个人怕什么?”就这样,姐弟俩一直熬到天亮。

到哪去呢?有家不能回,在这儿干等,我们俩还不饿死在这?还是到城里找大姐二姐去吧。我和文平拿着一角五分钱,坐车也不够,干脆就往城里走吧。我和文平从小路往北京走。走一会儿就觉得腿软,头上冒虚汗,身上越来越没劲。从昨天晚上,我们俩个人就吃了一个烧饼,肚子根本就没吃饱。肚子没东西,身上哪来劲?就这样,走一段,休息一会;然后再走一段,再休息一会……一直走到西马场,算算走了十多里,潘文平和我就实在走不动了。我们俩就等43路公共汽车。车一来,我牵潘文平上了车。一上车,我就先跟售票员讲:“我们进城,走不动路了。也没钱……”售票员看我和潘文平很小,而且我说话的时候,眼泪就不自觉地掉下来了……售票员大概觉得我们姐弟确实可怜,也就没让我们买票。车到虎坊路,下了车,我们俩一步一步往二姐家走。

(风琴的二姐潘佩华,67年26岁,由于家贫,她小学没读完,就开始打工挣钱补贴家用。20出头嫁给北京市一个工人,通过丈夫的关系,进了北京客车厂,当车工。文革初期的遣返,不包括已经出嫁的地富反坏的子女。)

到了二姐家,敲了门,二姐没上班,还在睡觉。二姐听到我们敲门的声音,就赶紧起来,穿起衣服,开了门,我和潘文平把家里又被遣返的事对她一讲,她听了以后,看我们两个逃难出来,又累又饿的样子,就赶紧出去给我们买早点。我们俩吃了二姐买回来的油饼,每人喝了一杯水,人才缓过劲来。二姐问了问家里其他人的情况,她听了也挺着急。她说,南苑大队那些人认识我这儿,说不定他们会找到这儿来。大姐刚搬家,住的地方他们不知道,为了安全,你们俩暂时先去大姐家避一避。说着,收拾收拾,她就送我们去大姐家。

坐在车上,潘文平和我都犯困,快下车,潘文平和我都睡着了……二姐看我们俩这种样子,也掉眼泪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说:“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

到了大姐家,大姐也没上班。(风琴的大姐潘风华,67年28岁,因家贫小学没读完,即打工补贴家用。20岁出头,嫁给北京汽车制造厂的一个周姓工人,住北京朝阳门外汽车制造厂职工宿舍,并以家属名义进厂当工人。)大姐听我们一讲,家又被遣返了,也挺着急,听了二姐的担心,觉得没有别的办法,想了想,说:“那你们就先在我们家呆两天吧。”

我们在大姐家,大姐夫周超宇虽然是共产党员,但他一贯为人厚道,没讲什么,看样子也挺同情我们。但是住了两天,大姐心里觉得烦。她家三个孩子,再加上我们俩,屋子大概只有50平米,住了7口人,搁在谁身上,谁也烦。第三天,大姐在厂子食堂买了几个花卷,用手帕包上,说:

“你们到北京市革委去问问,既然北京市和公社都签字了,要大队安排你们回家,为什么大队还要遣返我们家?……”说着,大姐也掉眼泪了,掏出一点零钱给我们两个坐车。

我和潘文平找到北京市革委,一问传达室看门的,人家说没人接待。我们又往中央文革方向走,到了南河沿,离中央文革还有四五十步远的地方,忽然看到晓娟站在那儿正吃面包。她也看见我们俩了,就喊“四姐,四姐……”这下甭提多高兴了——看到亲人了!我问她:“三姐呢?”她说也在,是二哥把我们救出来的……

   晓 娟:遣返那天,大队的红卫兵把我们抓到大队,让我们在那儿蹲了一夜。第二天把我们强行押上汽车,又像犯人一样送到火车站……

风珍:在车上,我记得造反派韩玉珍说:“潘风珍,这回你甭想再回来了。是哪儿的,你就回到那儿去。根据中央文革的指示精神,北京是不会要你们这些黑五类子女的!你还想在这儿找对象,你就别做梦了!告诉你,没门!”

火车是9点55开车。离开车大概不到十分钟,有个男的递给我一个字条,我一看,上面写着:

“死也不要回老家。”底下属的是二哥的名字。看了,我心里知道二哥没走远。我想,必须开车前下火车。押送我们的是南苑大队的造反派,两女一男。他们见我看字条,就走过来,问我上面写什么,并让我交出来。我马上把字条撕了。我说我要上厕所,她们不同意。

我这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大声嚷:我没犯死罪,为啥不让我上厕所?就是犯了死罪,也得允许人家解手啊!

车上的人听我这么一嚷,都围过来。我就大声说,我在北京好好读书,高中还没读完,他们就把我们全家遣返回老家。回到老家,没吃也没地方住,让我们怎么活?我出身不好,党的政策是不唯成分论,为啥遣返我的父母,连我也遣返?……车上的男女老幼,听我这么一讲,都觉得我讲得有理,七嘴八舌地讲他们几个红卫兵。正在这时,晓娟拉我的手,开车前的预备铃也响了。我和晓娟不管三七二十一,手牵手就往火车厢门口走。

三个大队派来的造反派见我们下车,也跟下来,想拉我们上车,我就大声讲:你们凭什么遣返我们?我们犯了什么法?……

站台上的人听我这么一嚷,就围过来,我们把情况一讲,围观的人就纷纷替我们讲话。有的批评他们不讲政策,有的还动手要打他们,趁这个机会,我和晓娟就跑出来了……

这时,只见一个男生走过来,叫我们跟他走,他说他是二哥潘文博的朋友,叫小黑子,他把我们领到左家庄接待站。看来,什么时候有良心,有同情心的人都有。

潘文博:当时受资产阶级路线迫害到北京上访告状的人很多,北京就为这些人设了不少接待站。这些接待站,一般都管吃管住。我是以内蒙煤矿受迫害职工的名义,在左家庄接待站登的记。

我给风珍、风琴、潘文平都化个名,我们四个人给安排到两间屋子里。可是,左家庄接待站的伙食不太好:馒头、白菜汤,偶尔吃顿米饭。我想:伙食不好,我倒没什么,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正长身体,营养不够,也会影响他们的生长发育。但又不能去大姐二姐家,她们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生活并不富裕,免强维持自己的日子,我们应该尽量少给她们增加负担。我就在北京市内跑了几个招待所,发现煤炭部接待站的伙食不错,我就把她们三个转到这个接待站。这次我报了十三个人,每顿饭都剩下不少馒头和油饼,怎么办?不能浪费,我就派风珍或者风琴把这些油饼馒头提到大姐或二姐家去……

在煤炭部接待站住了一段时间,听说接待站要撤了。

接待站一撤,我们去哪儿吃饭去哪儿住呢?回南苑大队吧?安置不了不说,弄不好又要把我们往老家送。另外,在接待站长期住下去,也不可能。怎么办呢?我考虑妈这么大年纪,受了这么多折磨,心里一定很苦闷。大哥大学毕业分到贵州,干脆让妈去大哥那里看看,住几天。于是我以上访告状返乡的名义,一分钱不掏,办了两张去贵阳的车票,把妈和潘文平送上开往贵阳的火车。

回到接待站,想到爸爸一个人在老家,不知日子怎么过,他一辈子都是在外面跑,从来没有做过家务,更不会做饭做菜,我就让风珍回老家去看看。要是能把户口弄回来,就顺便把户口办回来。

没想到,风珍这次回老家差点死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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