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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被下令“不做了”的响水化工厂爆炸案的记者手记

来源: 大中报 王飞



编者按:在中共专制统治下,中国的职业记者也被束缚手脚,无法以正常途径向民众全盘揭示事故现场的真实情况和向当地政府和肇事者提出问题。有指控说,当地政府甚至用免费嫖妓的手段贿赂记者不作为。大中报的一位读者向本报推荐了这篇手记。虽然无法核实此文的作者是否就是记者,但大中报相信这位隐姓埋名的记者的手记是真实的。

我是一名记者,在键盘上敲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江苏响水县,因为不可抗力。

在此向所有此次事故遇难者表示沉痛哀悼,向仍战斗在一线的消防官兵、医护人员、公安干警、志愿者以及记者同仁们致敬。逝者安息,生者坚强,当然,更重要的是追责(虽然追责也挽回不了那么多条生命,但希望在生产安全上,能引起监管单位和生产企业足够重视,避免更多惨剧发生)。



根据记者发稿时,当地政府23日上午9点通报,截至23日7时,事故已造成64人死亡,救治的伤员中危重21人、重伤73人。Ps:希望死亡人数不再增加。(25日早晨,爆炸已造成78人死亡,伤员中危重21人、重伤73人,失联28人。)

去现场:想抄小路结果掉进水沟
3月21日下午15点半左右,我刚在镇江结束了一场采访,因为采访不尽如人意,我躺在酒店床上思考稿子该怎么写。不一会儿,手机弹出消息“中国地震台网速报:江苏盐城市响水县附近发生3.0级左右地震”。“呵,3.0级,有啥大不了的”,当时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事实证明我的新闻敏感性实在太差了。

15:48,领导在群里分享了一条消息——“江苏盐城一农药化工厂爆炸,民宅窗户玻璃被震碎、多人受伤”,并@了几位同事,“这个要做”。点开链接,北青报消息,爆炸地点为响水县陈家港化工园区内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119接线员透露,爆炸物质为苯。





接着,各个新闻线索群里开始炸了锅,现场视频触目惊心,疑似爆炸工厂附近黑烟滚滚,建筑物门窗尽毁,道路上一片狼藉,有人捂着额头,脸上鲜血直流……

16:15,我私信领导,“去现场吗?”“去吧!现在包车去”“包车啊,300多公里路呢”“肯定包车啊这事,磨叽啥?”

17:00,镇江出发。而这段时间内,后方同事已经行动,包括联系村民/政府/消防/公安,以及起底涉事企业,各个新闻媒体开始滚动播报。

上车之后,我开始预想各种可能性。一是要进入核心现场,爆炸物质为苯,“壹读”微信公号称苯是一类致癌物,同时对人的伤害来自于呼入气体和接触饮用被污染的水两个方面,不禁担心自己的小命会不会交代在那儿;二是如何进入核心现场,一位记者在线索群里分享了两个链接,一个是“响水县11.27事故新闻协调的主要做法“,内文详细记录了2007年响水一场化工事故爆炸后,当地相关部门为防止舆情升级是如何围追堵截记者的,另一篇则是中国青年报记者的署名文章,记录自己和同行被堵截,以及官员给记者找小姐的轶事。这次去会不会遭遇拦截呢?



20:00左右,下了高速,摇开车窗,一股化工味道扑鼻而来,此时据爆炸工厂还有50公里,不敢想象当地会是怎样一种境况。此时接到直播组同事通知,要在9点左右开始一场直播,我将目前官方信息作了一个简单集纳。

穿过响水县城,沿着响陈线一路向东,不停有救护车从旁边一闪而过。大概离爆炸工厂20公里处,交警设卡并告知这是救援通道,去陈家港镇的车辆需从326省道绕行。Ps:省道与响陈线平行,中间是农田和村庄。

21:00左右,我们到了省道距事发地较近的一段区域,但进入村道的路口都有警察封锁。无奈之下,只能掉头找个能进去的地方,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个路口,左拐右拐到了一个能看到火光的地方,此时我距离化工厂有一公里多路程。因为道路不通,我只能步行前进。

远处火光冲天,浓浓的黑烟沿着响陈线向西南方向飘去,由于烟太大导致我一开始以为是一座山,“山“脚下一排警灯闪烁,也不太看得清是消防,是120,还是警察。



21:30 我开始直播,直到右手被寒风吹僵。结束了40多分钟的直播后,我想要更靠近爆炸现场,因为实在太担心后面的采访无法继续,我只得沿着村庄旁边的泥土路继续前行,希望能找一条小路摸进去,而这个决定直接导致后面我掉进水沟,以致于一晚的采访计划付之东流。

天嘉宜化工厂位于陈家港化工区,化工区和附近村庄隔着一条响陈线、一条水渠,以及约一公里宽的农田,而农田之间又隔着大大小小的水沟。

一只手拿着用蘸了水的袜子罩住口鼻,一边朝着爆炸处摸黑前行,一个不注意,掉进一个小的淤泥沟里,还好只没过小腿,骂了一句“操!”,爬起来继续走。

又走了约200多米,终于走到一条3、4米宽的土路上,往前一看,“咦,好平整哦,应该是水泥路“,往前探了两步,一脚踩下去,”咚“,卧槽,水沟!出于本能,我急忙往回爬,幸好有1米的缓斜坡,但腰以下全部湿透了。透心凉,更凉的是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打电话联系到当地一环保志愿者,兴许他能给我提供帮助,结果电话打过去他说不是当地人,而且人已经到了镇上。

我试图寻求村民的帮助,往省道方向前行了100米,我才亲眼见识到这次爆炸的威力有多大——靠近化工园区一侧的村庄房屋屋顶直接被掀翻。村子里一片寂静,没有灯光,一只狗大约听到我的动静,不停地吠叫(可怜的狗,主人逃难也没带上它)。



几分钟后,接到环保志愿者来电,说开车来接我(说实话当时感动到差点落泪,因为我与该志愿者从未谋面)。

23:40,我坐上了这位志愿者和他朋友的车。路过更远一个村庄时,还看到有几位老人在马路上散步,下车询问为啥还停留在村里,答曰“没有地方去,政府也没有安排撤离,都在忙救灾的事儿“。

22日00:30,到达镇上,但每家宾馆都已满房,里面挤满了逃难的村民、工人以及部分远道而来的救援力量。

志愿者朋友带我去了20公里外的堆沟港镇。进了酒店,洗了个澡,开始清洗鞋和裤子,这时我才闻到裤子上有一股浓浓的化工味道,洗完裤子,水已经变成黑色,而手机也因为进水屏幕出现问题。

同仁之拼:进入爆炸核心区拍摄
收拾了一个半小时,已是22日凌晨3点,躺在床上刷朋友圈,看到新京报同仁发了一条动态“航拍盐城化工厂爆炸事件核心地带“。视频中,记者就站在消防官兵的旁边,拍摄他们灭火救援。

OMG!!!!!!私信一问,当日下午他们就进入了核心爆炸地带。要知道当时才离爆炸几个小时,现场仍有大量有毒气体,且不清楚是否会发生二次爆炸。他回复我, “里面气味刺鼻,恶心到呕吐流眼泪。“

因为约好早上直播,早上6点,我从酒店出发,路边拦到一辆去往陈家港方向的私家车。跟车主一交流,才知道他是化工区附近村庄村民,在华旭制药厂工作。

他告诉我,因为停工,他在家里休息,爆炸发生后,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家里玻璃震的粉碎,当天下午便逃到堆沟港镇的亲戚家住。而他的一个叔叔正是在天嘉宜工作,至今没有消息。(因为时间关系,没来得及详细采访)



7点半,他将送到村庄与响陈线交叉口,但路口有几十名消防官兵和警察,我只能绕回村子寻找另外的道路。

村子主干路两旁的房屋几乎全部受到损毁,院前布满了玻璃碎渣,还有一些铝合金框架,一位阿姨在二楼清理窗户,超市老板娘正在整理倒塌的货架,几个村民正在谈论昨天的爆炸,一位老太正在清扫房屋,两个小女孩凑在一起玩手机游戏,似乎并没有昨天的爆炸吓到。



8点多,我终于走上响陈线,道路两旁停留着消防车以及大型机械。四名消防官兵背着消防瓶,带着铁钎,前往爆炸区域救援;我也目睹了两具遇难者遗体被抬出,其中一具手臂垂直抬起,皮肤有灼伤痕迹,而另一具小腿已经被烧成黑炭。





我到了一家名叫“江苏神龙经达物流有限公司”的门口,一位新华社记者正在对爆炸区域进行航拍。这家公司在天嘉宜旁边,门口距离冒烟的地方直线距离应该就100米,我寻思这里可以直播。

门口消防员进进出出,他们是昨晚12点到的,一些消防员脱掉了工作服,躺在草地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实在太累了,还有一位消防员直接累到虚脱,被另一名战士背着出了公司门口,可惜我没有拍下这张照片。



一边构思文案,我一边寻找最佳地点,实在不幸遇上警察,被告知不能进入救援现场。无奈之后,只得出来去寻找另一进口。我又踏上农田,准备在马路对面进行直播。



万万没想到,9点20分左右,接到领导电话,“不做了”,直播组同事也打来电话,直播取消。不可抗力来的这么快吗?但刷新手机其他媒体还在发稿,澎湃新闻还发了一则爆炸区内部视频,赶紧询问了其他同仁,都回复没收到,难道我们还成了重点关照对象?

此时想起了同事的一句话,记者在采访时遇上不可抗力,就像骑兵在冲锋时听到鸣锣收兵的信号。虽然你知道它要来,但是跑的快一点,兴许还有所斩获,可我没有它快。

我转身回到村庄,去超市买了一包烟,在一栋民房前找了个凳子坐着。一会儿,房屋主人回来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牙齿只剩下几颗,谁又能想到他才60多岁呢?大爷的厨房顶塌了一半,事发时,他正在和他哥哥在厨房坐着聊天,突然横梁掉了下来,哥哥的腿被砸折了,现在在医院治疗。



大爷回忆,爆炸时候,一股冲击波袭来,随之一声巨响,门窗被轰个粉碎,房子大门倒下来的时候砸中了冰箱门,冰箱门也给砸掉了,上他们二楼一看,吊灯摇摇欲坠,墙壁上全是碎玻璃的扎痕,临街的一间房墙壁甚至被砸出一个洞,而他儿子的房间里的床上,全是碎玻璃。大爷说,幸好儿子儿媳不在家,要是在家躺床上玩手机,人就完了。

大爷说,这个化工园区约摸建起有15年了,平时吹风的话还好,没有风的时候,化工厂排出的烟就像雾一样笼罩在村庄上空,呛得受不了,村民们都是接的陈家港自来水厂的管道,没有自有水源。

大概12点,一位媒体同行到达村子,我们决定再去现场探探。沿着响陈线一路向西,我们找到了天嘉宜公司正门。门前的招牌已经只剩下一个“天“字,停车场所有车辆几乎变形,三栋办公楼门窗尽毁,一栋办公楼顶梁都被击垮。

阳光下,办公楼墙上的标语甚是刺眼,”安全源于警惕,事故出于麻痹“。细看发现,原来是粉刷上去的!



沿着大门前道路向北,8米宽的道路上全是水泥块以及一些钢材,树木呈45度斜角向西倒着,远处有两座厂房疑似烟囱倒下,还在冒着浓烟,像极了末日灾难大片。



路旁边草地上坐着一位消防官兵,年轻的脸庞透露着疲惫和落寞,他是盐城中队的,21号下午4点到达现场开始救援,一晚上抬出来十几个人,不过都没了生命迹象。我想安慰安慰他,但是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



路上遇到一老一小,一问是之江化工厂的员工,老的60多岁,河南人,来这工作九年了,本来已经退休了,但仍在工厂上班,做些后勤的活,住也住在厂里,年轻的是他儿子,也在这工作,现在回来,是想收拾衣服被褥和锅碗瓢盆,搬到村里租间房子住。

老头说,爆炸也就两三分钟时间,屋里灯全部炸裂,墙皮都翻了,而且爆炸后烟很大,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路上都不敢走。
 


我注意到,小的耳朵里全部是黑灰,整个人也跟熏过一样,黑里透红。目睹一老一小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进入厂区,心里不是滋味。

过了一会,我们又看到一名中年妇女和四名消防队员往之江化工厂走,女的显得十分焦急,原来她拨通了在工厂上班的老公的电话,人还活着。

我们赶紧跟了上去,目睹四名消防官兵和家属进入还冒着黄烟的厂区,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当然也感叹爱情的伟大。



我们想拍下他们救出人的那一幕画面,但苦等了一个小时,消防员仍然没有出来,空气刺鼻让我俩都有点头痛,加上还有其他任务,我们撤出了厂区。



一直走到路口,募然发现,昨天我落水的位置距离天嘉宜门口不足800米,而那条水沟就是天嘉宜门前的那一条。如果我昨天没有看花眼掉进水沟……可惜没有如果!

14时左右,我们出了厂区。另外几位朋友想要进现场,但是村庄到响陈线的各个路口都有警察值守,无法进入。

没吃早午饭+背了个5斤多重的电脑在现场晃荡大半天,我已经疲惫不堪,赶紧回村里超市里买了袋饼干+饮料,狼吞虎咽,等待另一位朋友汇合再做下步计划。



16时,我回到酒店,得到确切消息,“撤了,不再采了“。呼噜噜一直睡到23号早上10点,撤!

我想说的话:请尊重记者
说起来实在汗颜,满怀热忱来到响水,以为能记录一些东西,结果半个字的报道都没留下。比起那些正准备来和正在来的路上的同仁来说,我还算幸运。

但比起新京报、北京青年报、澎湃新闻、财新、南方周末、上游新闻以及其他一些媒体同行来说,实在相形见绌。这次爆炸事件,上述媒体表现特别优秀,第一时间奔赴现场,并且深入爆炸核心区域,值得敬佩,而在外围,包括采访幸存职工、失联者家属、村民等,丰富全面,文笔细腻,发表了很多一线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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