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王国中的杀戮(57)
—— 有关文革中几场大屠杀的史料辑录
来源: 潘文鸣
工宣队长又一次将我从胸部提拉起来,那副狰狞的面孔离我那么近,细长的眼睛都变大了,涨红着脸,咬着牙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我两个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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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只觉得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两眼不断地冒着金星,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过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但我渐渐听清楚了,几个人在七嘴八舌说我在装死。我努力睁开了眼睛,在天旋地转中我寻找着打我的人,满腔的怒火已使我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我的正前方的小课桌上有一个外壳是孔眼铁皮的热水瓶。我企图抄起热水瓶去砸那个队长。哪里有我的行动自由?早有人大叫一声将我按住。
打人的人更是恼羞成怒,暴跳如雷,那气势好像要将我一口吞下,或是两把就把我扯得粉碎。他搓着双手,大步走来走去,边咆哮着:不要脸!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最后一句话竟是:“再给你5分钟!”
“5分钟也不要了。我绝不是‘内人党’!我告诉你们:历史总有一天会证明我是一个大好人!”
到底打了我多少耳光,我不得而知。但是当时有人见过我去厕所,见的人后来说:绝不敢认那就是我:头肿得很大,形状和颜色更像一个大番瓜,目光呆滞,两个人架着,趔趄着移动着脚步……第二天工宣队队长在教工“内人党”学习班上不无炫耀的恶狠狠地说:“连个小小的黄毛丫头都拿不下来,笑话!让她嚣张,我一次打了她十六个嘴巴,不是也彻底老实了吗?这就是不老实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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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又是怎么打的?怎么站的?谁动手打的?我一概不知。
我一觉醒来发现我躺在床上,还有被褥。看守看见我醒来了,也没有人对我大喊大叫,也没有再勒令我做“喷气式”弯腰、低头认罪。这时有人对我说:“承认了,就没事了。看,现在多好。”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承认什么了?
几十年后,在呼和浩特的大街上邂逅一个原该中学的女学生,寒暄过后,她特别详细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一一如实作答:眼底,腰椎,胸椎,尾椎,尾骶骨,神经系统都有问题,只是我这个人不太在乎,不会轻易趴下。她看着我,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说:“老师,搞‘内人党’时,搞你搞到第九昼夜时值班的有我一个,不过我先声明我绝对没有打过你。”我有些愕然,这是唯一的一个当时参与搞我“内人党”的那么多人中,敢于承认事实,当面说出真相的人。她紧接着说:“老师,我真佩服你的坚强,同学们也都佩服你的为人和骨气。最后几天你已完全神智不清,开始胡说。总是反复说:小玮回家(注:小玮是我儿子,当时只有两岁多)……往哪儿拉我呀?枪毙我也是好人!但当工、军宣队审问时,只要问是不是‘内人党’,都坚决说:不是。而对其他一些问题的回答显然都文不对题地胡说。后来人家就不再问‘是不是’这样的问题了,而只强调时间、地点、人。你的回答居然是1942年(注:我的出生年),这当然不行。反反复复,问来问去,突然他们就宣布说承认了。那种状态下,话都不会说了,能承认啥?”
“那么认罪书?……”我久久搞不清,是谁替我写了“认罪书”。
学生说:是工宣队W队长写的。你当时既不会正常说话,更不会写字了。工宣队W队长自告奋勇说:“我替她写吧,让她休息。”短短的一页东西,前后又都是套话,十分钟不到就写好了。那个队长真流氓,因为你不会写字了,只好按手印,真就像拉杨白劳那样按的手印。
我“承认”了,我承认了真好,不挨武斗了,不用“车轮战”了。但有时,不知道是他们高兴了,还是他们不高兴的时候,我还得低头弯腰“喷气式”。他们说,这是因为我态度始终不好,还没有交代罪恶,因此还是一直关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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