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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的阿庆嫂们如何在吃喝嫖的中国商业文化中生存

来源: 大中报 王飞



纽约时报刊登了作家颜歌的一篇文章,指出中国的饭局可以各种各样,但绝对和美食无关。

饭局更像是一种体育运动,主要目的是向桌子旁边的每个人敬酒,而且是按照一个严格的次序,从最重要的位置开始,顺时针往下转。如果听起来很简单,其实一点也不:你得记住,席上的每个人都在玩同样的游戏,这意味着,当你瞄准目标准备行动时,他可能正举起酒杯向另一名客人敬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正在把杯子举向另一个某人。

其他的规则还有:每次碰杯后都要把杯子里的白酒喝干;敬酒时要说些恭维话,但不要太花哨;样子要亲切,还要有风度;要面带微笑,但要避免不恰当的身体接触。最后,当你忙着围着桌子转的时候,别忘了吃东西。

在国内的饭局上,吃是最不重要的部分。但问题是,筵席上的菜特别好吃,让人无法抗拒,尤其是对在国外生活了四年、刚回来不久的人来说。所以今年夏天,当我从国外回到老家成都后,一个朋友打电话约我在当地一家餐馆见面,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天,我迟到了。我上次去这家餐馆是六年前,如今餐馆已经重新装修过。一位身穿红色旗袍的苗条女服务员在门口欢迎我,悬挂在高高天花板上的巨大水晶吊灯令我眼花缭乱。我把朋友的名字告诉服务员,她把我带到大厅尽头的一个包间。

服务员把包间门打开。我走进去。包间有半个游泳池那么大。中间摆着一张大圆桌。桌子中央的装饰物是一个微型中式花园,干冰的浓密雾气从中缓缓升起。我不用看已经就坐的客人的脸,就知道上当了。这不是一顿随意的晚餐——也就是四川人说的一顿“饭”,是以吃东西为主的聚会。这是一场“席”——一个盛大的宴会。

大约2000年前,我们的老祖宗造了一个短语:“民以食为天”——吃对老百姓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但那时的中国与现在很不一样。在后邓小平时代的今天,我们已经把吃饭与做生意结合起来——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后者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所有的商务会议最后都在餐厅包间里结束,猪肉和鸡肉可以用来打破僵局,吃着饺子和米饭可以做成生意。

但饭局上每个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菜只是道具。真正事关紧要的是用餐者,他们在餐桌上的座位强调了他们的角色。最重要的客人坐“上座”,也就是正对着包间门的座位,其他客人到来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权威。上座的对面,也就是离门最近的那把椅子留给管事儿的人,他负责发邀请、点菜、安排座位、劝酒,然后把醉汉送进出租车。

当我走入这个饭局时,所有客人的头都转向了我。我的朋友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他起身向我走来,带着表示鼓励的微笑。“你可到了,”他宣告。“远方的贵客啊!”

他把我带到桌边,坐上座的是一个宽脸的中年男子,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他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脖子以下的身体其余部分几乎一动不动。我们握了手。



“幸会、幸会,”他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谢谢,”我说。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应该用一句更恭敬的话来回答,对他的地位表示更多认可。我暗地里为自己的失误皱了皱眉头。

我的朋友在局面更尴尬之前出来圆场。他请我在社长旁边的空椅子上就座。我不想再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立刻坐进了那把红色天鹅绒的椅子,但马上意识到,我又犯了个错误。我坐在了那把我在成都生活的那段时间里经常被迫入座的椅子上,那时我20多岁,是刚刚步入文坛的新人,非常紧张。

这个位置是为“那个姑娘”准备的,她是一位被安排来招待重要中年男客的年轻女子。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可能会收到:多得离谱的二手烟;桌边男男女女们的上下打量;永远喝不完的白酒续杯,以及肩膀上偶尔的一捏,或落在背上的手。

我感到尴尬不安,看了我朋友一眼。他冲我咧嘴一笑。

两年前,《GQ中国》上曾发表了一篇题为《一桌没有姑娘的饭局,还能叫吃饭吗》的文章,被人在中国互联网上疯传。文章开门见山地写道:“如果没有女人,再荤的饭局也都是‘素局’。”然后写了不同类型的女人——“有一点放浪的处女,或者一个矜持的荡妇”,以及她们怎么让饭局的气氛活跃起来。文章将女人比做不同的菜,从红烧肉到提拉米苏。



这篇文章引起了截然对立的反响。有些人对文章赤裸裸地物化女性感到厌恶;有些人则认为这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对持后一种观点的人来说,令人震惊的不是文章本身,而是国内饭局的本质。

2008年我23岁时,曾参加过一次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行的会议。会议由一家很有名的文学杂志组织,许多全国知名的评论家和编辑都来参加。在会后的晚宴上,我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同桌的都是与会的年轻人。主桌的场景让我感到厌恶:坐在该文学杂志主编旁边的一位30多岁的女作家,在同桌所有重要男人的轮番敬酒下,几乎都站不住了。但她仍在继续,把一杯杯的白酒喝下去,那些评论家和编辑们像暴民似地为她大声叫好。

“你觉得她需要帮忙吗?”我问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他是北京一所大学的讲师。

“她用不着你帮,”他用会意的语调说。“那女人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是一个住得离首都很远的年轻女人,于是就这样听从了别人的劝阻。只是在多年后,我才开始思忖:为什么在我看来是受难的事情,在男人眼里却像坐上了宝座?

“我们其实见过一面,”我坐下不久,社长对我说。“那是好多年前在作家协会的新年宴会上。你那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确实能喝!”他笑了起来。



“是吗?”我笑着问道。我记得可能是我一口气喝了15杯白酒,然后马上去厕所呕吐的那次。我当时24岁,迫不及待地希望别人将我与男人平等看待,所以我决定像男人那样喝酒。后来发现这样行不通。

“你不住中国了,真有点可惜,”他说。“我听说在国外生活很孤独。所以,小王告诉我,”——他朝我的朋友点了点头——“说你回来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搞个饭局。”

“您想得真周到,”我说,同时把头转向门口,女服务员们正把好几道菜送进来。

“我们社里有好几个你的粉丝。他们能见到你都特别兴奋,”我眼睁睁地盯着一盘漂亮的蒜蓉烧茄子,听着他继续说道。

“小陈,来和颜女士干一杯,”社长说。

我转过身来,看见社长身边现在站着一名年轻女子,双手举起一杯白酒,“终于有幸见到您了,颜女士,”她说。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我也曾在饭局上畏缩不前,但又不得不拼命应付,一边难堪尴尬,一边又必须取悦别人。同时,我暗自为自己误读了情况感到高兴。我被安排在主座旁边,是因为我是饭局的主客,不是因为我是“那个姑娘”。这个年轻女子才是“那个姑娘”。



我看着她。她冲我微笑着,勇敢地举起了酒杯。

接下来,我做出了进包间以来的第三次不当举止。“我今天不想喝酒,”我说。“大家都喝茶吧,好不好?”

饭局的最终目的是把用餐者灌醉。只有大家都醉了,才能建立关系,成为朋友,互捏肩膀,讲荤笑话。饭局出问题时,情况可能会很糟糕:有人可能会打起来;女性可能会被作为消遣遭到滥用。但如果饭局搞得好,各种错误都会被原谅;吃饭的人一起满头大汗,一起狼吞虎咽,一起痛饮,一起高歌,然后,而且只是然后,生意将会做成。

我很快发现,这次饭局的目的是让我和这家出版社签约,出版我的下一部小说。而且情况很快清楚了,这笔交易做不成:我不仅拒绝喝酒,而且还抱歉地透露,我已经和另一家出版社签了约。

这一切变得明朗之后,社长无聊地坐在那里,用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挑来挑去,喝着荞麦茶。大约半小时后,他要了碗面条,吃完就走了。

他走后,餐桌上的气氛变了。我的朋友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我们好好聊了一会儿。小陈告诉我,她第一次读我的书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还告诉我,她正在写一本成长小说。我们吃光了桌上所有的菜,包括水果拼盘。

“太好了,”在座的另一位女士叹息道。“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没有饿着肚子回家的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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