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烟的记忆
我一九三四年出生在山东青州附近一个叫康屯的小村子。家里兄弟四人,我排行老三,还有一个姐姐。
山东明朝建省,满清时全省分设十府,号称“九州十府一百单八县”,平原山区都有,农作物自然也是多种多样。青州地区自明代就种植黄烟,久负盛名。青州南面有云门山,人面山和驼山,西面有尧王山。但种烟的土地大都是平原地。和普通农作物比起来,种烟的收入更高一些,毕竟是经济作物,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种烟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比其他作物要高。民国初年时就有“哈德门”牌香烟,所用原料就是青州出产的黄烟,算是很老的牌子了。
我从小就在姥爷家帮工,干过各式各样不少农活,当然也种过烟。二十年前在青岛退休后还想过回原籍定居,趁身体还行,自己种点新鲜蔬菜,种点烟也可以,不见得去卖,拿来送送朋友什么的。虽然六十多年过去了,但种烟的几大步骤我还都记得清清楚楚。姥爷当年刻意培养我,教我种烟。他说会种烟就饿不死,因为抽烟的人实在太多了。
种烟第一步是育烟苗。烟种极细小,比芝麻粒还要小一些,砖红色,有点像君子兰的种子。育苗之前,用蚊帐布把种子包起来,每天喷水,保持湿润又不能浸泡,等待种子发芽大约需要一周。农历三月播种,过程和韭菜差不多。先松土,捣碎,做细,把发芽的烟种洒下,大约土下不到一寸深。浇水时要用喷壶,这样不但均匀,而且不会把烟种冲出来。土上面要盖上细沙子,沙子来自家乡的弥河。沙子比土下水快,容易出苗。每天要浇两三次水。期间如果太阳照射得厉害,地面上要盖上干草用来抵御阳光,否则沙子太热,会烫坏烟苗,前功尽弃。
烟苗长到三四寸高的时候就可以移栽了。此时一般已经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割完麦子接着种烟。在空地上种当然可以,但农民都是尽量充分利用地力,麦收后种烟刚好接上碴。移栽之前一项重要步骤就是备肥,底肥一定要足,否则烟长不好。最好的底肥是豆饼,也就是出油之后的黄豆,肥效长、不伤土。那个时候是没有化肥这回事的,普通农家肥也不好,因为会影响日后成品烟的颜色。比豆饼还好的肥就是煮好的豆子,成本高一些,还没出过油的缘故。一般来说每棵烟苗下用一把豆饼肥就可以了,要先和土混合好,肥量掌握得好的话,整个生长过程中只施这一次肥就够了。移栽后每天都要浇水。如果运气好,有充裕的雨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下雨就要用井水,效果差些,因为井水太硬,容易使土变脆。为浇水方便,两三亩地就会有一口辘辘井,就近浇灌烟地。
长成的烟株高一米多,高大些的能到一米五左右。叶子呈黄绿色。靠近根部的“脚叶”多少会沾些泥土,不是太好,叶脆味淡。脚叶往上的两三层叶子叫“下棚烟”,也不是太好,烟劲儿小些。中间地五六层叫做“中棚叶”,叶片大,烟味重,是最好的部分。到了“上棚”几层,烟叶又变差了,但是质量好于下棚叶,上棚叶烟味重,但颜色不太好。再往上的几片“顶叶”,叶片小而厚,味道更大,但颜色较上棚叶还要差劲。最顶端会出花,除非想留烟种,否则应该把最顶叶打掉,叫做“打头”。这样可以使下边的叶子长得更好,不分散肥力和地力。打头后会有“出杈”现象,有点像无花果出杈,亦即在叶子和主干交接处分出新杈。打头,除杈是脏活累活。正当盛夏,穿长衣酷热难耐,一身短打又会搞一身烟油子,弄到身上颜色慢慢变黑,气味也很难闻,若是弄到头发上就更难洗了,我那时都是光头,能省点事。打头除杈前后要持续差不多一个月时间。
烟熟之后就要采摘。判断烟叶成熟与否主要看颜色,烟叶的脉络还呈绿色,但叶子本身已经变黄,这才算熟。摘烟叶都是从底部开始,把叶子掰下来,摞在一起放地上,掰到地头回返时把一摞摞烟叶抱走。因为一直要弯腰干,所以很容易疲劳。忙碌了大半年,终于盼到收获的季节,就是累点也可以忍受。农民收获时的喜悦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难以形容的,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很难真正理解这种快乐。
下一步叫做“系(Ji)烟”,就是把五六片烟叶捆在一起,用麻绳吊在高粱秆做成的杆子上,一边一捆,平衡放置,每根高粱秆上放二三十捆,这样每边就是十到十五捆的样子。这个活技术含量不是很高,也不是太累,我那时年龄虽然小,但干这活非常得心应手,姥爷总是鼓励我独立操作。
烤烟用的烟房大约二十平方米,为保持热量,只有一个门。底部用拱起的瓦修起烟道,原理和炕差不多。烟房内搭着木梁,高粱秆架子就跨在木梁上。每两层烟叶之间必须留有空隙,以便充分通风均匀受热。燃料可以用高粱秆,但最好是烧木头。烧火时不用拉风箱,因为烟道呈倾斜状,容易上热。一旦开始烤烟就要按时去看,需要一两天时间烟才能定形。一开烟房的门门,烟味扑鼻,极其浓厚,顶鼻子。火候是否合适完全靠烟叶的颜色来判断,烤轻了烟叶还发绿,烤过了烟叶就变黑,很难掌握。这是最有技术含量的活,一般都是年长的,经验丰富的人来操作。姥爷这方面是大拿,也常带我开门验看。要是在夜里,姥爷一般就不叫我了,让我好好睡觉。烤烟无论白天黑夜,要随时观察,但又不能常开门,以免散热频繁,浪费燃料。像姥爷这样有经验的老手,能够保证每炉烟都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停火,烟叶呈金黄色,十分惹眼,味道也浓郁袭人。
开炉之后等烟叶降温变凉,就要解下来放到场院平地上,地上要先洒水湿润,这样烤好的烟会吸收湿气,半夜里变得潮一些,就不是那么易碎了。这个干湿程度也要掌握好,太干太湿都不行。干湿合适时打包,叶尖对叶尖,烟把朝外,打成一米多见方,半米高左右的烟包。我问过姥爷,好不容易把烟烤好了,又重新搞湿,岂不是瞎折腾?姥爷解释说,烤是为了把烟弄熟,其间会除掉烟叶里的水气;熟烟加湿是为了防碎,容易储存,两者缺一不可。看来干什么都要讲究辨证法。
卖烟也有技巧,中国的农民还是蛮有智慧的,一般都是把好的烟叶放在外边和上面。我跟着姥爷去卖过烟,当时还是日剧时期,来买烟的中国人,日本人都有,他们会仔细观察烟叶,捏一小撮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甚至会把手伸到烟包里面试一试。然后拿出纸笔来写下级别,双方各有一份。要是卖方觉得合适就卖,不合适可以拒绝。有人认为自己的烟好,对方定的级别低了,可以不卖或等到下个买主。同意卖的就可以去过磅,凭过磅时拿的收据去领钱。
姥爷姓牟,在青州那里种地种烟都小有名气,一说牟大个子人家都知道。他身高一米九多。虽说山东人长得高一些,但在那个年代像姥爷那样的身高也十分突出。他不仅个子高,身材也极其魁梧,膂力过人,扛二百斤东西依然能健步如飞,推小车更是远近闻名,无人能比。生活方面姥爷十分节约,点油灯的芯子粗了他都不高兴。跟姥爷去卖烟很长见识,也很得意。很多人都让姥爷先给定定级,试试重。姥爷搭眼一看,趴上去闻一下,根本不用捏小撮烟下来,就可以八九不离十地说出级别,常常和烟商给的一样。再伸手一提烟包,掂出来的重量和过磅结果相差无几。周围的人对姥爷也十分尊重和信任,若是烟商给的级别和姥爷说的不一样,他们会说人家牟大个子说俺的烟是一级,你咋给定二级呢?经常是烟商会让步,认同姥爷的级别。越是这样,姥爷的信誉就越好,更多的人会让姥爷给烟叶预先定级。姥爷自己卷烟抽,因为便宜。这或许和他多年种烟有关系,他说若是不抽烟,怎么能给烟定级呢?我想这和伟大领袖说的一样,“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家乡人抽烟十分普遍,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叔舅都抽,兄弟四人里,只有我一个不抽烟。要不是后来去济南读书去了,我肯定也是烟民一个。
来加拿大之后,听说安大略省也出产上好的烟叶,我让儿子无论如何带我去参观一下。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开车出多伦多一路向西,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去参观一家规模挺大的种烟农户。一行行的烟株排列整齐,横竖成行,我十分惊叹他们的手艺,水平可以媲美姥爷。儿子翻译给对方,人家说这没啥,都是机器播种,行距株距可以随意设置。说话间,远处开来一辆高大的拖拉机,机械化摘烟叶,可以设定摘哪一篇叶子,别的叶子连碰都不碰。这又让我大大诧异一番,自己当年穿行在烟地里,满头大汗,浑身烟油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这现代程度别说比,就是想都想不出来。
返程的路上,我依然沉浸在回忆和兴奋之中,似乎看见少年的我跟在身材高大的姥爷身后,去集市上卖烟,不断的有人和姥爷打招呼,还有人过来摸摸我的头,夸姥爷有个好外孙,好帮手。七十年过去了,那温馨的记忆永存脑海,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