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王国中的杀戮(56)
—— 有关文革中几场大屠杀的史料辑录
来源: 潘文鸣
据说,在这次军管会的会议上,学校的运动受到了批评。说来也就是,全县第一个揪的老百姓“内人党”,居然能始终抗拒不交代,下一步运动怎么搞?据说,这次会上县军管会首领魏政委向中学的各路头头摊出了关于我的底牌,并下了死令:“哈斯格尔勒绝对是‘内人党’,我们有百分之二百的把握,关起门来打狗绝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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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们全换成了新面孔,武斗也升了级。揪头发,扇嘴巴,用拳头打后枕部(因为是低头弯腰状态),用大头鞋踢小腿,将本来就向后翘着的两只胳膊再使劲向上提,这叫“燕别翅”,工宣队S指导员亲自上阵,将我“别着翅”的手再使劲向里掰,说这叫“吃猪蹄”。还有“冷静思考”和“热情招待”:先将你拉到外面雪地里冻,冻到一定程度,再把你拉回屋里,让你紧挨着烧得快红的铁火炉站立,并且头要向着火炉上方。我真担心我会跌倒在烧红的火炉上面,因为我已经是在摇摇晃晃中勉强站着,不断地出现间断性的意识不清。我常常不知道我是站在哪里,有时觉得自己是在悬崖边;或是在深深的谷底,上面的一切都是旋转状向我压来;又好像身处在农村长满荆棘的田头小路上,还清清楚楚听到围在我身边的那几只狰狞的恶犬,不断地向我狂吠。真的,我当时确实听见了狗叫;但是不管我在哪里,又总觉得我的儿子在我的身后不断地哭叫着,不断地拉扯着我的衣服。这时我已经不会思考,可是奇怪的是只要他们对我动武,我马上头脑就清醒些。我那时思考的主要问题是:我怎样才能死?触电?菜园中有一口深井?割腕?没有刀。吞金,没有金。我满脑子全是各种死亡的构图。似乎我的全部存在只是为了死亡。
后来他们对我降低了要求,说我是一般成员,只要承认了,就可以马上回到人民中来;说我没有发展成员,也用不着揭发别人。显然这是欺骗,因为从他们之间的谈话中我知道,我校在我之后抓的那几个人,有几个都指认是我发展了他们。同时还拿来了一本黄颜色纸的32开的小册子,说这是全县已挖出的“内人党”分子名单,共27人。好笑,里面居然有人指认我是他们的发展人,说只要我在那上面指认一个是我的“内人党”发展人就行了。我拒绝了,还是唯一的那句话:“我不是‘内人党’。”
对我加大了火力,拳打脚踢、辱骂、继续“车轮战”。工宣队队长,是一位煤矿工人,嗓音带有磁性,说话流里流气,在我的记忆中他只会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今天他亲自出马,又一次读了那段语录,大声勒令我交代,见我没反应,就冲上来用左手一把揪住我胸部的衣服,近近的逼视着我。他一只手紧紧的提着我,又唾液四溅地狂吼:老实交代你的“内人党”问题!
我说:我不是。
他说:我们有充分的证据。
我说:把证据拿出来。
他说:现在是等你主动交代,立功赎罪。到时候我们会拿出证据。
我强令他放开手,他还真的放开了手。
他说:还有5分钟12点(夜里),给你5分钟时间好好想想;不交代12点整就枪毙。
我当时对“枪毙”一词是深信不疑的,几天来我在他们身上已经看不出一点点人性的东西。我从他们之间的谈话中和审问我的过程中了解到:我是全县老百姓中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我在被揪出来的人中态度又极其不好,一直顽抗;我也得知了外面有人被打死,我对我自己活着出去已不抱希望;更现实的是我被折磨得已经到了根本不想活的地步。我当时唯一痛心的一件事,我对不起我年迈的父母,他们始终挣扎在人间的最底层。父母生养了我,并在那样困苦的条件下让我念完了大学。我原本要改变他们处境的想法无法实现了,连养育之恩都不能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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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宣队长说:5分钟到了,你何去何从?
“你枪毙了我,也不是‘内人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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